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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巷

  • 发布时间: 2020-10-12

雨 巷

作者:肖江  来自:http://blog.sina.com.cn/xiaojiang

儿时的记忆,仿佛是一张被漫漶的书页,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模糊不清。在我似乎被漫漶的儿时记忆中,那清晰的部分是一座淮水边的小城和一条雨巷。

这是淮水边一座小城中的巷子,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巷子。巷子在记忆中蜿蜒幽长,幽长的巷子上空漂落着细雨。

许多年以后,我回到这座小城,试图找到记忆中的“雨巷”。可惜的是,我几乎寻遍小城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记忆中的小巷身影。愈是如此,我记忆深处雨巷的影子就愈加清晰。经过无数次整理记忆的碎片,也经过无数次整合父母以及亲戚们的片言只语,让我确信我梦中的雨巷是存在的,而且充满了温馨。

那就是一条我记忆中的雨巷。

诗人戴望舒的雨巷在江南,是一条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诗中的主人公“撑着油纸伞”,彷徨在雨巷中,怀着飘渺的希望,希望相逢“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忧愁的姑娘”。而我的雨巷在淮水边一座叫蚌埠的小城,在京沪铁路经过的地方,在一座清真寺的南侧,在一个到厚德里的地方。只是当时的我尚处幼年,对地理名称没有任何记忆,只模糊地记得一条巷子通向深处,而巷子的深处住着我的姑妈一家。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我还没有完整记忆的时候,我和我的父母就搬去了淮水左岸平原上一个偏僻的乡下小镇。城市和城市生活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我生活中的全部就是小镇上的人和物。那时的我和出生在小镇的乡村孩子一样,小镇就是我们全部的世界。或许,我和他们略有不同的是,我的一些亲戚工作和生活在城里。其中一个亲戚就是我的姑妈。

姑妈是我父亲的亲姐姐,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在这座小城里谋生,成家后继续生活在这座小城里。

或许是姑妈比我父亲年长许多的缘故,也许是在她眼中我父亲比较聪慧,姑妈从小就偏爱他。待到我出生之后,又将对父亲的偏爱转移到我的身上。父母告诉我,在我出生后,他们每一次进城,姑妈都会叮嘱他们将我带来让她看看。待我年龄稍大一些,每次父母把我带进城差不多都寄放在姑妈的家中,姑妈也总是尽心竭力地在各个方面照顾我。在我的心中,姑妈的家就是我的家,姑妈的家也是最温馨的所在。

姑妈所在的小城蚌埠位于淮水边上,是一座开埠距今仅有100多年的城市。在津浦铁路(现京沪铁路)修通之前,这里仅是一个只有500户人家的小镇(集市),居住在这里的百姓以务农、捕鱼和商贩为生。清末,该地属于三县司管辖,直属凤阳府。津浦铁路在1912年修通之后,城市迅速崛起,人口迅速达到了十万人。这座城市也被后人称为“火车拉来的城市”。

正是因为是火车拉来的城市,小城的城市格局基本沿津浦铁路两边展开,形成了后来城市的雏形。

姑妈的家就在京沪铁路的西面,距离铁路大约只有一百多米。一条不宽的铺着青石板的巷子一直延伸进去。这个叫厚德里的地方(上世纪六十年代曾被更名为“抗美巷”),主要由高低错落的民居组成,一般只有一层或两层。姑妈家和另外四户邻居共同拥有一个院子。所谓院子也不过只有二十平米左右大小,拥挤的小院子里堆放着生火做饭用的蜂窝煤以及一些杂物,也经常停放着一两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姑妈一家和邻居都是老住户,关系十分融洽,亲如一家。在那个年代,通讯和交通都十分不便,父母偶尔从乡下进城很难提前告知,经常做“不速之客”。有许多次,遇见的是“铁将军”把门,热情的邻居总会将父母礼让进家门,端茶倒水,热情寒暄。有时到了午饭或晚饭的时间,姑妈家还没有人回来,邻居还会邀父母一起吃饭,像对待自己的亲戚一样。

姑妈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年龄比我父亲小几岁,在合肥工作并在那里成家;老二、老三都是男孩,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均比我大十几岁。大表姐很少回来,大表哥和二表哥则一直在姑妈身边生活。

我已不记得第一次去姑妈家的情景,应该是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后来父母告诉我,姑妈见我第一面就非常喜欢我。只是因为年龄太小的缘故,许多印象非常模糊。在朦朦胧胧的记忆中,我最喜欢姑妈家的阁楼,上窜下跳,磕磕碰碰,经常闹得鸡犬不宁。但姑妈从来不责骂我,而是任由我胡闹。有一次,因为我的危险行为几乎要了姑妈的命。父母以及表哥后来告诉我,幼时的我既淘气、顽劣,又喜欢冒险。不知道什么缘故,有一天,闹腾够的我在没有人防备的情况下,从姑妈家阁楼的窗户上往外跳。尽管窗子离地面不高,但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自我保护意识的幼儿来说,危险是无疑的。眼看着我从阁楼窗户跳下,姑妈几乎要昏厥过去。好在阁楼窗下有一堆建筑用的黄沙,落在沙子上的我身体无碍,但也受到惊吓,姑妈慌忙找来邻居将我送进医院,直到我恢复正常。成年后的我已经不记得这一幕,这一切都是多年以后由父母和表哥们在嬉笑声中被当做笑话讲出来的。

在我碎片状的儿时记忆中,“第一次”前往姑妈家是在一个春天的傍晚。一场春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父亲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向姑妈家方向去,我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小椅子上,身体缩在父亲的雨衣里,只记得街道两边高大的梧桐树叶上滴下的雨滴轻轻敲打着父亲胸前的雨衣。忽然间,父亲刹住了自行车,然后骗腿从自行车上下来,紧接着,一双温暖的手将我从父亲的胸前雨衣里抱出来,一张慈祥的脸出现在我眼前。这就是我的姑妈。

从她身上被淋湿的衣服上就可以猜出,打着油布雨伞的姑妈站在巷口已经等了许久。姑妈一手抱着我一手打着伞从巷口向巷子深处家的方向走去,青石板铺的地面上湿漉漉的,踏在上面发出“pia pia”的声响。小巷两侧是高高低低的民居,从两旁屋檐的瓦片上跌落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可能是阴雨天的缘故,尽管还没有到夜晚,一些居民家的窗户里已经透出日光灯发出的蓝白色光芒。小巷中静静的,没有其他的行人。小巷似乎很长,慢慢走着的父亲和姑妈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走着。我能够感觉得到,姑妈在小心打着伞走路的同时,目光一直慈祥地望着我。这慈祥的目光伴随了我一生。

或许是长期生活在偏僻小镇的缘故,我的耳朵对声音非常敏感。在我朦朦胧胧的记忆中,在姑妈家生活的最初几天里总是睡不着觉,主要原因是耳朵里不时听到火车在附近经过时的隆隆声响以及火车鸣放汽笛的声音。姑妈在我翻来覆去中终于明白了我睡不踏实的原由。为了让我安心入睡,姑妈就在我睡觉前用讲故事的办法分散我的注意力。当我睡着之后,又用自己精心制作的棉球轻轻放在我的外耳部位以阻挡噪声,终于帮助我度过了难以入眠的时光。

姑妈家外的小巷平常是热闹的,除了上下班的人们还有永远快乐着的小朋友。就在大人们上班,孩子们上学后,巷子里才会短暂地安静下来。这时候会有小商贩们走进巷子,他们敲响的鼓声或铩声以及叫卖声对于我来说非常悦耳,特别是那些卖糖葫芦和糖人的叫卖声更是动听,还有巷口炸爆米花的响声也十分诱人。所有这些,姑妈都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和贪馋的嘴。

小巷吸引着我。似乎我对小巷中的所有人和事都感兴趣,甚至连大清早清洁工人收马桶的声音也吸引我。那一声声“倒马桶了”的声音让我觉得这一切只属于城市。尽管倒马桶是大人的事,但我也会跟着大人在巷子里看清洁工人熟练的操作过程。

小巷里的人们基本上都是老住户,除了少数人外,巷子里的人基本上都彼此认识。尽管不一定知道彼此做什么工作,但大都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大概住址。曾经,我家的一个远方亲戚从乡下来城里治病,临时短缺医疗费就想起了姑妈,但不知道具体门牌号码,只知道大概位置。当这个亲戚走到厚德里,向在巷口下棋的老人打听之后,老人立即放下手中的棋子,一直把这个亲戚送到姑妈的家中。

许多年后,一次聊天时,我问来北京探亲的大表哥和以前的老邻居还有没有来往,表哥想了一下说,房屋拆迁后,只有一两家还有一些来往,大多数巷子里的邻居已经多年没有音讯了。

在我不完整的和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小巷里的人们是单纯的,小巷里的人际关系也是简单的。

小巷里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是简单的,绝大多数人和姑妈家一样过着简朴和平和的生活。在我幼儿时的眼睛里,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温馨,也让我留恋和不舍。

可能是年龄太小的缘故,姑妈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一度是模糊的。直到十几年前,当我在老家祖屋的纪念室中看见挂在墙上姑妈的照片时,我记忆中的姑妈和照片中的姑妈才重叠在一起。

在姑妈家的岁月是快乐的,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我记得,当父亲来接我的时候,我赖在姑妈的身后撕扯着姑妈的衣襟不愿离去。和我来的时候一样,天空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下起了小雨,姑妈抱着我,打着油布伞再一次走在小巷中。

又是来时的那条雨巷,只是这是一天的早晨时光。小巷中不时出现打着油布雨伞出行的人们,他们脚步匆匆,“pia pia”的声响不时传来。姑妈一路无言,一直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目光慈祥又柔和,带着不舍。在小巷的出口,当我大哭着和姑妈分开的时候,姑妈潸然泪下。当推着自行车已经走出很远的父亲和眼泪婆娑的我再次向巷口望过去的时候,看见打着油布伞的姑妈还站在巷口向我们的方向凝望着。

也许是这次的经历太深刻的缘故,以至于在许多年里,当我想念姑妈的时候,总会想起那条飘雨的巷子。

只可惜,这次分别后大约不到一年的时间,姑妈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或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幼年的我无法对生死有着深刻的理解。只是当我后来再去姑妈家闹着找姑妈的时候,人们的无言让我似懂非懂地觉得亲人已经远去了。

姑妈逝去后,姑父在小巷深处的家里度过了大约五、六年的时间也逝去了。在这几年里,我的大表哥作为“知青”到郊区去插队,二表哥进入了一家街道办工厂当青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可以独自骑着自行车去姑妈家。每一次从清真寺前面经过即将进入小巷的时候,我都会下车推着自行车步行进去,而每一次我都能想起姑妈怀抱着我走过小巷的情景。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的父母和我离开小镇回到了城里,后来越搬越远。我也因为上学远远地离开了小城。当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回到小城去找寻那条记忆中的“雨巷”的时候,小巷已经彻底地消失了。小巷所在的地方已经被百城一面的高大建筑代替,只是巷口那条街道还在,也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清真寺还在,并且规模比以前大了许多,那个叫厚德里的地方消失了,消失的还有梦中的“雨巷”。

进入新的世纪,特别是二〇一〇年后,我曾多次回到小城,穿行于或熟悉或陌生的街巷,我吃惊地发现,城市又开始恢复和仿建一些小城过去的街巷和建筑,只是这些街巷和建筑都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或许,是因为时代变了;或许,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发生了变化。

几乎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在祭扫祖父母墓之后来到位于祖父母墓旁姑父母的墓前,我为他们点燃纸钱,也献上鲜花和怀念。在我每一次肃立在姑妈墓前的时候,都会想到那条雨巷和雨巷中走着的亲人。

时间的窗子或许会沾染上岁月的尘土,但记忆中的火烛始终点亮。在温馨的烛照下,我一次次翻开关于小城的温暖记忆,收藏在心灵最深处的最温暖的记忆就是“雨巷”深处姑妈的家和那承载着儿时记忆的熟悉的阁楼。在岁月的长河中,我和姑妈一直在长长的“雨巷”中走着,彼此感受着亲情,传递着思念。

那条长长的雨巷并没有消失,它就在我的心中。雨巷在我的心中伸展着,那从雨巷青石板地面上传来的“pia pia”的声响似乎也在不断敲打和唤醒我不尽的乡愁。


                                  2020年10月8日